殊颖横斜

原先是锦鲤一条,现在是河豚一只。

—— 雅歌


——历史被吃,有砖请轻拍【


【张郃】
一开始,他没有名字。 连年的战乱和天灾,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更愿意把读书认字的心思花在如何填饱肚子上。很快的,内乱的扩大让他们连填饱肚子都困难了。 

正逢各个州牧在招募兵员呢,不如……参军吧。虽然是刀头舔血的日子,但是至少,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口粮。或许更有出人头地的机会。 

那么,他需要一个名字,可以让人记住的名字。他去找到乡里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学究,让他为自己取个名。老学究正在废寝忘食看着书,一边听着他的请求,一边不耐烦地在《地理志》上圈画。他刚说完,老学究瞄到了景帝二年改合阳为郃阳,便脱口而出,“郃,就这个字吧。哎?你姓什么?” 

“……姓张。” 

“过来!看清楚了,就这个字,来写个给我看看。” 

张郃,他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。也许是不熟练,他写的字并不好看,不过倒是很整齐。“先生,这个字是什么意思?” 

“哎?这郃阳城在京畿三辅,入京城可就飞黄腾达嘛。”老学究差点被他问住,急中生智扯了一堆。 

“那……先生也请给我取个字?” 

“去去去,小子还没加冠取什么字!”

“先生!”……

终究是架不住他的死缠烂打,“啧,你想出人头地么?容我想想。” 老学究难得认真思考起来,“才过千人为儁,德过百人为乂。啧,叫儁乂怎么样?张儁乂……嗯” 

“谢谢先生!”他看着老学究写下那两个字,记下便欲告辞。 

“慢着!”老学究从书架上取下几卷书包好抛给他,“拿去!多看看书!叫儁乂也得当得起这个名字。听见没有!” 他接过书,受宠若惊地点着头。 

“我心匪鉴,不可以茹。亦有兄弟,不可以据。薄言往愬,逢彼之怒。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威仪棣棣……”河间古老的民歌,在老学究黯哑的吟唱下显得有些苍凉。也算是……为他践行吧。


甫参军的日子是张郃最不愿意回忆的,闲时种地,偶尔习武操练,战时行军打仗杀人。他以为见惯了满地饿殍的自己,是不会害怕鲜血和死亡。而当他自己不得不亲手结束一个个生命的时候,面对飞溅在自己脸上身上的血腥,他也是拼命忍耐才压制住胃里翻腾的恶心感。好像……好像他杀的每个人都是他自己。 

那些死去的士卒,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。而活着的,他们的名字大概也只有那些别驾从事或者司马记得。生有名,死有谥,名乃生者之辨,谥乃死者之辨。可是…… 

只有强者才配留下名字,命如蝼蚁的他们连争取的资格还都没有。 


张郃不敢让自己有闲下来的时间,怕杀戮的梦魇会让自己崩溃。书,书就是他打发时间的工具。看不懂也不要紧,军中常有五经博士,张郃很乐意去向他们请教,反正总有人搭理他为他解惑。由于他的声音清明好听,唱起诗歌来有模有样,时间一长就和儒生们打成了一片。 

随着阅读的书籍增多,张郃明白作为一个兵士,看书识字多少可以决定你能活多久和你能让敌人活多久。反正,这很符合他参军的初衷——不想死。 

也许是杀的人多了,张郃的职位升到了军司马,总算也见到了自己的上司长什么样。即使在战乱年代,冀州还是相对殷实。八十斛的月俸足够他给养家小,还有闲钱继续读书。 

冀州易主对张郃的影响也不大,反正校尉和军司马的官职待遇和权力没差多少。只不过,袁绍的对外动作比旧主韩馥要厉害得多,尤其是对辽东的公孙瓒,打起仗来都有那么点不要命的样子。张郃跟公孙瓒的军队交手次数不少,他感觉,自己身上的血腥气真是越来越洗不掉了。 

他用越来越多的书来消磨掉身上的刀兵锐气,除了必要的操练和战争,他多多地与儒生谋士们耗在一起唱歌戏耍。 

“儁乂以后当了将军,咱就给拟个封号,叫雅歌将军!”有个喝醉的谋士如是道,引来一片嬉笑叫好声。张郃也笑,虽说这些智计百出的文人们有些自命不凡的清高,玩起来倒也率真得可爱。

而且他们也是今天见到明天就可能不在的主儿,就像给他起了“雅歌将军”这个绰号的年轻人,才见了一面就不知所踪了。 

等到把公孙瓒收拾干净,袁绍给张郃升了官,和他的发小曹操终于也正式决裂了。大军出动,张郃免不了也要随军出战。本来己方兵精粮足,哪怕是袁绍再贻误战机,优势还是在他们手里。 

只是乌巢一战,让张郃对他这个自作孽不可活的上司绝了望。他难得好言相劝,不单没被采信还差点被诬陷。身为武将,没死在战场上倒是死在别人嘴巴底下,这也太冤了。也罢,良禽择木而栖,袁绍这棵朽木,他张儁乂实在是不想跟着陪葬。 

曹操给他的待遇,比他想象的还好很多,虽然他的地盘没有河北四州那么富庶,不过看样子,河北也迟早是他的囊中物。 

“哟!雅歌将军别来无恙?”戏谑的声音,单薄的身形,拎着酒壶摇摇晃晃朝他走过来。 

“……是你!”那个醉酒狂放的谋士,张郃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了他。 

那个青年笑嘻嘻地看着张郃惊愕的表情,料定他一准是认出了自己,“八年了呢,儁乂倒还记得我。在下颍川郭嘉。” 

“啊,是祭酒大人。” 

“不必多礼,叫我奉孝就好啊。儁乂雅好诗书,若不嫌弃大可来我府里坐坐。”说完就摇摇晃晃地要走。没走几步又回头,“啊,来时可得记得带上好酒啊!看到好酒也记得叫我啊!哈哈哈哈……” 

“赫赫明明,王命卿士,南仲大祖,大师皇父:‘整我六师,以修我戎。既敬既戒,惠此南国。’……”张郃看着他大声地吟唱,默默地确信,那句“不必多礼”一定是比金子还真的真话。 

反正自己在袁绍那里也早就见识过他的放浪形骸。这份率真,想来也是深得曹操的心。明明是文人的身形,却偏偏有一身金戈铁马的气质,就好像……郭嘉才是生来就驰骋疆场的料。 

事实证明,张郃没有想错,后来的每一次战役,不管他是不是参与,郭嘉必定身在其中。乌桓柳城一战,郭嘉已经病入膏肓,基本上是药石无用。班师的时候,张郃去看他,都忍不住抱怨他年纪轻轻不知保养。郭嘉不语,依旧是笑嘻嘻地听他发完牢骚。张郃没骂完他,就被他的咳嗽声弄得不得不停下给他顺气。见张郃闭了嘴,郭嘉又恢复了一脸无所谓的表情,若不是知道他病重将死,张郃真想揍他一拳。

“咳咳……儁乂脸不要那么臭。”郭嘉像平时一样言笑晏晏,“我不咳谁知道你要说上几车的话。” 

“我自知时日无多,看不到这天下一统。咳咳……所以啊,我要看着孟德……得到每一场胜利。也不枉……来这世上走一遭。” 

张郃紧拧着眉,想反驳他却终究是说不出话。这般把曹操的霸业当做人生信条,与平时笙歌醉梦的郭嘉完全不同。他第一次觉得,忠诚二字也不足以形容这种舍命陪君子。 

“才过千人为儁,德过百人为乂……”郭嘉的脸上带着回光返照的红润,“雅歌将军,日后庆功若有好酒,可别忘了给嘉的坟头上带一杯……” 

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,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”张郃轻声念着曹操写的挽歌。奉孝,你可知多少人苦苦相逼都只为活着,而你却如此不惜命,值得么?你个疯子。 

郭嘉死后,张郃也没多少空闲。管承,陈兰、梅成,马超、韩遂,宋建,张鲁,基本都被他们的军队踏平了。除了刘备这个让他头疼的对手,他呆了四年的汉中,两次都差一点成了他的死地。结果,最终死的不是他,是老搭档夏侯渊,是为了救他死的。 

“击鼓其镗,踊跃用兵。土国城漕,我独南行。从孙子仲,平陈与宋。不我以归,忧心有忡。爰居爰处?爰丧其马?于以求之?于林之下。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。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于嗟阔兮,不我活兮。于嗟洵兮,不我信兮。”他用悲凉的挽歌寄托哀思,奉命撤出了本该是他的埋骨之地。 

曹操也带着霸业未尽的遗憾离世,曹丕倒是满足了他父亲当了周文王的愿望。一干文臣武将,都成了名副其实的魏臣。 

张郃虽然封了左将军,还是跟着曹家的嫡系大将军南征北战。自打樊城于禁投降以后,曹丕对异姓将军的信任几乎是没有了,除了和他亲密无间的司马懿。 

本来张郃以为这辈子是不可能单独领兵出战了,年纪轻轻的曹丕却像当年的郭嘉一样,带着不甘心溘然长逝。曹叡对辅政大臣虽是叛逆,对老持沉重的他倒是恩宠不衰。 

打得最爽的,自然是街亭那一仗。张郃觉得那不是自己有多强,而是马谡太弱。他派兵切断蜀军水源的时候还纳闷,这个能说出“攻城为下,攻心为上”的人居然会送他一个那么大的破绽。而等他把蜀军打得七零八落之后才确信,这孩子领兵是真的不行。 

这个胜仗总算是洗雪了汉中惨败的耻辱,蜀军北伐的脚步暂时打住,曹叡对他也更加倚重。


想到蜀军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,张郃就觉得有些好笑。蜀中的大将和精锐分明都折在东吴好搭档的手里。而他在街亭可是连马谡都没杀呢,却被当成仅次于司马懿的仇恨目标还真是有点冤。

不过能被当成敌人就证明自己还是相当有价值的,只有这时候张郃才觉得,自己总算是没辱没儁乂这个名字。 

一人得道鸡犬升天,同乡卑衍也因为他的赞许被提拔为五经博士。想起当初给他取了“雅歌将军”这个绰号的人,他也很久没去“祭酒”了。由郭嘉连带起年轻时的记忆,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他没有告诉郭嘉,其实他挺喜欢这个绰号。刀光剑影,雅歌投壶,这个绰号很好的诠释了他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情形。 

随着年纪的增长,张郃参加了够多的葬礼,想到当年一起征战沙场的张辽,威震江东最后却和郭嘉一样缠绵病榻直到死去。他有点怕自己也是这样的结局,但是他也想不出有什么结局比这样的“善终”更好。 


木门道的箭雨中,张郃依稀看到诸葛亮的脸,那种至宿敌于死地的笑容和眼神与郭嘉临终前的表情重合起来。哎……张郃心里默默叹息一声,多智近妖的军师,也不过是个不知是为天下还是为自己鞠躬尽瘁的痴人。右膝髀骨的剧痛清楚地提醒他,雅歌将军,你的风流机变……也该寿终正寝了。 

马革裹尸么?这个结局……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。



-FIN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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